原标题：火焰就要熄灭，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
昨晚看到诗人俞心樵和巫昂在朋友圈里发伊蕾姐姐的诗，我还想这是什么日子？于是也顺手转发了，还转给伊蕾一份。底下有朋友留言说刚听说她去世的消息，我说不可能，因为就刚刚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还给我留言，说在冰岛看鲸鱼泡温泉，我还截图证明给朋友看，发现她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了……”
初读她的诗是1995年，年轻彷徨的我读到她的“黄果树大瀑布”，立刻就被她的果决震撼了。
把我砸得粉碎粉碎吧
我灵魂不散
要去寻找那一片永恒的土壤
强盗一样去占领、占领
哪怕像这瀑布
千年万年被钉在
悬崖上
2022年一个朋友说，你诗写得那么好，介绍你认识伊蕾。那晚我们一见如故，三言两语就进入了状态，两人都随性率真，两瓶玫瑰露喝得面红耳热，四目如电，诗心相通。伊蕾在诗集扉页题词：送给亲爱的李冬，令我久久暖心。
后来我们微信往来频繁，我的诗，她总是赞好，说自己近年诗矿贫乏，改成画画和周游列国了。她绘画的表达一直为我所艳羡，但耽于世务总觉得遥遥无期。她催促我马上开始，早日加入他们的诗人画展系列。并一再邀请我去她宋庄的画室做客，住一段时间海聊。我答应了很多遍，不想却再也去不成了。
去年6月，她来北戴河参加诗会，特地提前一天来，到我的北戴河村艺术院落流连，那天摘杏、逗猫、挑工艺品，天真烂漫，我说，我们都是没有年龄的人啊。
紧接着7月的天津，相会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她正在跟《汉诗界》的两个年轻编辑修订她诗歌的法语译稿，很贴心地把丝巾塞给我抵挡空调之寒。那天我们聊她在俄罗斯居住和经商的经历，往来于俄罗斯画家间收藏画作的故事和回天津开美术馆的历程。
我说，何时给我讲讲你的爱情?
她说哪天你来，咱们温酒夜聊。
我永远错过了她的爱情！
伊蕾拥有着国际化的自由人格，爽朗而又温和，柔软而又坚定，八十年代作为令人瞩目的叛逆感女诗人，在朦胧诗诗人群中占有一席之地。后有人将她和翟永明、唐亚平并称为当代诗坛 三剑客 。一九八七年，她的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后，因“你不来与我同居”而引起轩然大波。她有着超出时代的勇气，看她年轻时的照片，脸庞唇色一如她的诗歌一样饱满欲裂，目光冷静而锐利，直透人心。
诗人的秉性使她常常在非现实的世界中去做难以克制的探求，她比一般的人更早地看透生活，在果敢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道路的同时，却陷入了另一个难以回头的旋涡。
请宽恕我语焉不详的描述，12号那天我一直在想怎样才是一个才女所应有的生活态度和理想的生活轨迹，然后就突然想起伊蕾，并追问她的行踪，而她13号凌晨的回答神秘莫测“没有了……”。
下午就撒寰西去。
伊蕾，你是去了哪里呢？
独身女人的卧室
镜子的魔术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
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
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
又瞬间消隐
她目光直视
没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
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
她是立体，又是平面
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
她不能属于任何人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整个世界除以二
剩下一个单数
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
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
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
你不来与我同居
土耳其浴室
这个小屋裸体的素描太多
一个男同胞偶然推门
高叫“土耳其浴室”
我是这浴室名副其实的顾客
顾影自怜——
四肢很长，身材窈窕
臀部紧凑，肩膀斜消
碗状的乳房轻轻颤动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创造了艺术，艺术创造了我
床上堆满了画册
袜子和短裤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乱开着黯淡的金黄
软垫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来与我同居
窗帘的秘密
白天我总是拉着窗帘
以便想象阳光下的罪恶
或者进入感情王国
心理空前安全
心理空前自由
然后幽灵一样的灵感纷纷出笼
我结交它们达到快感高潮
新生儿立即出世
智力空前良好
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
痛苦立即变成享受
如果我想自杀我就拉上窗帘
生存欲望油然而生
拉上窗帘听一段交响曲
爱情就充满各个角落
你不来与我同居
自画像
所有的照片都把我丑化
我在自画像上表达理想
我把十二种油彩合在一起
我给它取名叫P色
我喜欢神秘的头发
蓬松的刘海像我侄女
整个脸部我只画了眉毛
敬祝我像眉毛一辈子长不大
眉毛真伟大充满了哲学
既不认为是，也不认为非
既不光荣，也不可耻
既不贞洁，也不淫秽
既不是生，也不是死
我把自画像挂在低矮的墙壁
每日朝见这唯一偶像
你不来与我同居
小小聚会
小小餐桌铺一块彩色台布
迷离的灯光泄在模糊的头顶
喝一口红红的酒
我和几位老兄起来跳舞
像舞厅的少男少女一样
我们不微笑，沉默着
显得昏昏欲醉
独身女人的时间像一块猪排
你却不来分食
我在偷偷念一个咒语——
让我的高跟鞋跳掉后跟
噢！这个世界已不是我的
我好像出生了一个世纪
面容腐朽，脚上也长出了皱纹
独身女人没有好名声
你不来与我同居
一封请柬
一封请柬使我如释重负
坐在藤椅上我若有所失
曾为了他那篇论文我同意约会
我们是知音，知音，只是知音
为什么他不问我点什么
每次他大谈现代派、黑色幽默
可他一点也不学以致用
他才思敏捷，卓有见识
可他毕竟是孩子
他温存多情，单纯可爱
他只能是孩子
他文雅庄重，彬彬有礼
他永远是孩子，是孩子
——我不能证明自己是女人
这一次婚礼是否具有转折意义
人是否可以自救或者互救
你不来与我同居
星期日独唱
星期日没有人陪我去野游
公园可怕，我不敢问津
我翻出现存的全体歌本
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
从早饭后唱到黄昏
头发唱成1
眼睛唱成2
耳朵唱成3
鼻子唱成4
脸蛋唱成5
嘴巴唱成6
全身上下唱成7
表哥的名言万岁——
歌声是心灵的呻吟
音乐是痛苦可以忍受
孤独是伟大的
（我不要伟大）
疲乏的眼睛憩息在四壁
你不来与我同居
哲学讨论
我朗读唯物主义哲学——
物质第一
我不创造任何物质
这个世界谁需要我
我甚至不生孩子
不承担人类基本的责任
在一堆破烂的稿纸旁
讨论艺术讨论哲学
第一， 存在主义
第二， 达达主义
第三， 实证主义
第四， 超现实主义
终于发现了人类的秘密
为活着而活着
活着有没有意义
什么是高意义
我有无用之用
我的气息无所不在
我决心进行无意义结婚
你不来与我同居
暴雨之夜
暴雨像男子汉给大地以鞭楚
躁动不安瞬间缓解为深刻的安宁
六种欲望掺合在一起
此刻我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要
暴雨封锁了所有的道路
走投无路多么幸福
我放弃一切苟且的计划
生命放任自流
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
哦，暂停的快乐深奥无比
“请停留一下”
我愿意倒地而死
你不来与我同居
象征之梦
我一人占有这四面墙壁
我变成了枯燥的长方形
我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梦
长方形的天空变成了狮子星座
一会儿都不闪闪发亮
一会儿尾部闪闪发亮
突然它变成一匹无缰的野马
向无边的宇宙飞驰而去
套马所无力地转移一圈垂落下来
宇宙漆黑没有道路
每一步都有如万丈深渊
自由的灵魂不知去向
也许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来与我同居
生日蜡烛
生日蜡烛像一堆星星
方方的屋顶是闭锁的太阳系
空间无边无沿
宇宙无意间创造了人
我们的出生纯属偶然
生命应当珍惜还是应当挥霍
应当约束还是应当放任
上帝命令：生日快乐
所有举杯者共同大笑
迎接又临近一年
因为是全体人的恐惧
所以全体人都不恐惧
可惜青春比蜡烛还短
火焰就要熄灭
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
你不来与我同居
女士香烟
我吸它是因为它细得可爱
点燃我做女人的欲望
我欣赏我吸烟的姿态
具有一种世界性美感
烟雾造成混沌的状态
寂寞变得很甜蜜
我把这张报纸翻了一翻
戒烟运动正在广泛开展
并且得到了广泛支持
支持的并不身体力行
不支持的更不为它作出牺牲
谁能比较出吸烟的功德与危害
戒烟和吸烟只好并行
各取所需
是谁制定了不可戒的戒律
高等人因此而更加神奇
迪等人因此而成为罪犯
今夜我想无罪而犯
你不来与我同居
想
我把剩余时间统统用来想
我赋予想一个形式：室内散步
我把体验过的加以深化
我把未得到的改为得到
我把发生过地加以进展
我把未曾有的化成幻觉
不能做得都想
法律踌躇在地下
眼睁睁仰望着想
罗网和箭矢失去了目标
任凭想胡作非为
我想签证去想的王国居住
我直担心那里已经人口泛滥
你不来与我同居
绝望的希望
这繁华的城市如此空旷
小小的房子目标暴露
白天黑夜都有监护人
我独往独来，充满恐惧
我不可能健康无损
众多的目光如刺我鲜血淋漓
我祈祷上帝把那一半没有眼的椰子*
分给全体公民
道路已被无形的障碍封锁
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夜夜等你
你来了会发生世界大战吗
你来了黄河会决口吗
你来了会有坏天气吗
你来了会影响收麦子吗
面对所恨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我恨的是我自己
你不来与我同居
[ 伊蕾：绚烂已逝，诗册犹存 ]
日期：2010-06-10 作者：黄桂元
来源：文学报 黄桂元
《伊蕾诗选》的悄然出版，在这个热点缭乱、噪音频仍的市场经济年代，竟有一种文物出土般的淡淡寂寞。这位曾被诗评家称为“中国女性主义诗歌重要的代表之一”的女诗人，19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渐呈似有若无的状态，给人绚烂已逝、明日黄花的感觉。特别是进入新世纪的十年间，伊蕾的写作数量更是寥若晨星，其中短的诗居然仅仅五行。诗人作品稀少，诗歌风格亦趋于风轻云淡，素雅温厚，与20年前那种长诗迭出、组诗不断的“井喷”态势相比，其落差真可谓天上人间。人们据此有理由相信，《伊蕾诗选》的出版很可能成为她写作生涯的句号，至少为已不年轻的女诗人增添了某些谢幕意味。
关于近些年伊蕾“诗歌曲线”的“高开低走”，先扬后抑，我听到过两种解释:一是“功成身退”，再一个是“江郎才尽”。不过在我看来，皆不靠谱，埃尔·阿多在《内部堡垒》中曾说过一句话，“在古代，哲学家不是撰写哲学著作的人，而是过哲学家生活的人”，完全可移植用之。本质上，伊蕾应该就是一位过着“诗人生活的人”，或者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诗人。20年来，这位“二十世纪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张石山语)心境已非，萍踪不定，一度流连于中国与俄罗斯之间，看上去那样的日子似乎与诗歌远，与商贸近，岂料没过多久，绝不流俗的浪漫根性便开始主宰伊蕾的命运，她居然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油画，并身体力行，从零开始，不惜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与诸如画板、麻布、油彩为伴，还把赚来的血汗钱全部用于俄罗斯油画收藏，而宁愿过囊空如洗的清贫日子。她的“反常”之举并不奇怪，这属于源于诗人文化个性的一种顺理成章。对于这样的“另类”精灵，切不可用常人常理衡量之。作为老朋友，我曾不无惋惜地戏称:诗坛少了一位一流诗人，而多了一个三流画家。笃定的伊蕾并不在意，顾自我行我素，固执于在画布上涂抹涂抹，且自我感觉超级良好。
伊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淡出了诗坛视野。然而当我们谈论当代诗史，伊蕾又注定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和话题，她的一些长诗、短歌，由于其公认的拓荒意义以及具备了某些“经典”元素，使得我们无法把她视为类似“昙花一现”的诗歌过渡人物。无论新时期诗歌编年史，还是女性主义诗歌的成长史，缺少了《独身女人的卧室》、《黄果树大瀑布》、《流浪的恒星》、《被围困者》等诗作，肯定不能说是完整的。事实也表明，当下许多引人注目的新锐女诗人，不管承认与否，都是站在伊蕾的肩膀上登高望远获得成功的。很显然，伊蕾并没有从人们的诗歌记忆中消失，她的诗学影响至今仍有不应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那些年的诗歌写作，伊蕾曾用“情绪型、悲剧型、未来型”自我定位。诗人的“情绪型、悲剧型”，可谓一目了然，其“未来型”的说法却未必会得到共识，我则认为，“未来型”若定义为“超前”性，就比较容易理解了。1980年代末还正是“传统”新诗与朦胧诗相互摩擦的转型期，伊蕾以女性主义诗歌姿态异军突起，对于缺乏文化准备和心理准备的诗坛，对于业已形成阅读模式的读者，之震撼度，之陌生感，其影响力已超出诗坛，那时候我们习惯于沉醉、赏析女诗人优雅或寂寞，温婉或幽怨，女诗人(包括舒婷等在内)的诗学写作还大致停留在心灵的公共空间，个体与社会、精神与时代的关系还多属于同构状态，以伊蕾(还有翟永明)为标志，构筑了一道惊心动魄的诗学分水岭。女性诗歌写作由此越过社会情感层面，向着人性本体层面长驱直入，陈超指出，“她以女性的生命经验书写女性精神和身体的秘密，观照女性的命运，争取女性的言说权利，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更值得注意的是，伊蕾诗歌也不是公共性的‘女权主义’传声筒，她表达出性别经验中的个人性，而不是个人化体验之外的公共性”，这应该是有关伊蕾诗学的深度诠释。
此前伊蕾曾出版过六本诗集，其诗学的精神内核，概要地说，一为“挣脱”，一为“孤独”。前者的代表作有《黄果树大瀑布》、《蓝色血》、《野芭蕉》、《南十字座》，后者的代表作有《独身女人的卧室》、《流浪的恒星》、《被围困者》、《情舞》等等。诗人前期写作，曾吸收过海涅、普希金，特别是惠特曼的诗歌营养，作品充满了紧张、激烈的自由浪漫精神，后期写作则明显接受了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的影响，注重展示压抑中的自身经验与生命体验，而并非有意识地为女性解放、拯救众生代言。曾有诗评家把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与青年女诗人尹丽川《再舒服一些》相互比较，论证女性身体写作的一种衔接关系，是缺乏说服力的。考察伊蕾女性诗歌写作，停留在单纯的女性身体写作层容易陷入一种误区。身体写作可以是女性写作的一个母题，也可能成为女性写作的一种修辞表达，需要充分认识的是，在男权社会的历史禁锢中，女性身体的被压迫感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生命的，里面有着无比复杂、深刻的人性内容。
我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
生命放任自流
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
哦，暂停的快乐深奥无边/请停留一下
我宁愿倒地而死！
大胆、本真、叛逆的自白倾诉，就这样颠覆了一个时代的阅读趣向，与此同时，伊蕾也真正拥有了伍尔芙所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过往的岁月，伊蕾曾为了爱情付出了沉重代价——生存的和精神的，却依然保持了灵魂的洁净和尊严。她曾以“流浪的恒星”自喻，试图照亮迷乱而又美丽的生命夜空。
欢乐对于我像掠过头顶的鸟鸣一样短暂
而悲哀像千年大树在心中生长
有一些语言我不能说出
有一些感觉甚至变不成语言
有一些语言见到思想就疯子一样地逃亡
……朋友们，陌生人啊
如果你理解我，
我就不必说了
如果你不理解我，
我还有什么必要说呢？
因为清醒，所以坚强。这首长诗与她后期的许多作品一样，苍凉咏叹与智性因子彼此交融，辉映出了一道深邃而阔大的现代诗学背景，真正进入西蒙娜·波伏瓦所说的从“无意识场景到有意识场景”的奥妙境界，那样的境界澄明而高贵，相信伊蕾无论身处何种生存境遇，都永远会神而往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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